猪一向没落个什么好名声，愚蠢，懒惰，贪吃贪睡，一副呆傻之相始终挂在脸上。
不过也不尽然，王小波就写过一头特立独行的猪，那头猪特立独行到简直让人不可思议。那是一头智慧聪颖的猪，以致佩服的王小波都“尊”它为“老兄”了。它不想逆来顺受，最终以自己的智慧和聪颖逃脱了被人类宰割的命运。它从人类的掌心突围出去，像一只野猪，长起了长长的獠牙，过起了逍遥人外的惬意生活。可以说，它是一头“成功的猪”。
我不怀疑王小波的文章有故弄玄虚的虚构成分，但能够特立独行的猪却极罕见。我见过不计其数的猪，小时候我也帮家里喂养过许多猪，但没有见过有一头猪是特立独行的，王小波当年在云南上山下乡当知青时养过的那头“老兄”猪，它的特立独行大概只是“猪界”的惟一。如果猪们一个个都特立独行起来那还了得，人类还不得把自个儿的脑袋瓜子伤个透上加透？所幸，王小波那头特立独行的猪仅属个例，人类也就大可放心了。
没有像王小波一样有幸碰上一头能够特立独行的猪，我就只能闲着没事写写那些平平常常不能特立独行的猪了。
可不可以说，猪的生活是幸福的？我想，猪的感觉一定是幸福无比。心不操，力不费，一辈子只管吃饱喝足“哼哼哈哈”着诸事不理，天下哪还有这等美事？同在一个屋檐下的鸡和狗对此一定歆羡之极。想想狗，担当着为主人看家护院的重要责任，不敢稍有懈怠，略有疏忽，即使一只宠物狗，也得乖乖巧巧想着法子讨主人欢心；而作为鸡，它得靠不断下蛋才能维持自己在主人心目中的地位，要不那小脑袋就得窝回去当烧鸡了。
猪们养尊处优地幸福生活着，没得心可操，没得力可费，只管放开肚皮可了劲儿地吃，很快也就大腹便便起来，哼哼哧哧的，连路都快走不动了。猪们不知道，自己能这般吃不愁，喝不愁，心不操，力不费，无忧无虑，悠闲自在地幸福生活着，本是人类的别有用心，不怀好意。看着它们浑身是肉，肥胖如猪——什么肥胖如猪，它们本来就是猪——大肚子坠下来像个大麻袋拖了地，主人着实开心之极，脸上不由就盛开了金丝菊。猪们更不知道，自己使劲儿地吃，不停地吃，其实都是在替人类吃，不用多长时间，它把自己吃下的东西全都变成一疙瘩一疙瘩的肉就又一点不剩地还给了人类。它幸福生活的最后头，是终究让人类给美滋美味地吃掉了。
猪的最后为人类彻底献身，当然不是感恩人类，舍生取义。猪没那么崇高，没那么伟大。猪是不得已罢了。被人类宰杀，是猪的宿命。我想，如果一头猪未到“献身”之时就“英年早逝”，虽然对它的主人来说这绝对算不上什么大好事，但对猪而言未必不是一种可以“幸福到底”的“美好猪生”——对，是猪生，不是人生，猪不是人，当然不能说人生——那也算尽享天年，善始善终了吧。
猪被“押赴刑场”，执行“刀决”，绝少有人会对它产生怜悯，表示同情。猪生来为猪，也许就是为了最后挨这致命的一刀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红白变换间，一头猪也就一命呜呼了。
我不止一次见过杀猪，那血腥的场面很刺激：膘肥体壮的猪同志被几个壮实大汉牢牢实实摁在地上，徒劳地挣扎着，嚎叫着，等待喉管被那把寒光闪闪锋利无比的屠刀利利索索小玩儿一回，然后“河堤决口”，鲜血喷涌。猪同志浑身剧烈颤抖着，抽搐着，声嘶力竭的嚎叫声渐渐弱下去，慢慢不再干嚎了，也不再动弹了，它一辈子的幸福生活就此宣告结束。也许它至死都不明白：俺到底招谁惹谁了？没招谁没惹谁好端端就被一道给捅了；它更不会明白：人究竟是怎么了？一向都对俺照顾服伺得周周到到，无微不至，忽然之间却就无情无义翻脸不认猪，非要置俺于死地活生生要了俺的一条猪命？
猪没来得及跟谁道个别，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猪也没时间回望一下自己短暂而幸福的一生，就呜呼哀哉了。猪肯定对许多事都不明白，想不通。能想明白这些事的，也许只有它们的老前辈猪悟能。不过猪悟能是跟玉皇大帝都在一块混过的天界神仙，他高高在上，被宰与他无关。况且，猪悟能老先生只想着吃，只贪着色，只留恋着他的高老庄，又加之时不时被孙猴子给耍弄一番，面对凡间同类们的不幸遭遇，怕也没太多时间去细作思考，只能眼睁睁看着下界同胞一个个无可奈何地被杀被宰。
不管怎么说吧，猪们养尊处优地幸福生活了一辈子，最后就这样不明不白稀里糊涂被一刀子送去见它们的猪悟能老前辈去了，诸多的委屈困惑，只能到那里去诉说。猪悟能老前辈严肃地沉思半天又能怎么样呢？一声长叹之后，恐怕除了无语，还是无语。所谓鞭长莫及，身为神仙，他也管不了凡间的事。
其实，猪就是猪，不遭此劫，猪大概就不是猪了。猪如果知道自己幸福生活的尽头是一把要它命的刀子在等着，不寒而栗之时，它肯定后悔自己怎么一不小心就投了猪胎。后悔着，它也许就会绝食身亡亦未可知。
猪毕竟是猪，它不会知道这些。面对鸡们狗们的辛苦，也许它在一旁“哼哼哈哈”安慰着，心里却在自鸣得意呢。
说一千道一万，猪虽然曾经幸福过，但到底还是可悲的，不幸的。然而有些不是猪的东西，比如有一些叫做人的动物，却甘愿做一头猪，而且不想做像王小波养过的那样一头能够特立独行的猪，他们只想像大部分猪那样，永远过一种心不操，力不费的养尊处优的幸福生活。他们过着这种猪一样的幸福生活，其结局不管如何，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他们其实已算不上人，他们只能是一头猪。他们缺少一些做人所必需的东西，而那些东西早被他们自己给“杀无赦”了，剩下的，惟有一具可怜的行尸走肉。
对一头猪，大可不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谁让它们稀里糊涂投错了胎？但对一些像猪一样的人——权且就称之为“猪人”吧——鲁迅先生这句话也许还能用得上。
2010年1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