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滑滑的雨滴从车窗里飘进来，落在卫民的唇上，他舔了舔，甜甜润润的。这个中秋的前一夜，他的心情也甜甜润润的。卫民好不容易向主管请了几个小时的假，提前下班坐了二三个小时的公交车，赶到堂客朝阳所在的同富裕工业区门口时，月亮刚刚爬上附近的凤凰山，挂着黄黄的半张脸，俯视着黑魆魆的世界。
卫民远远地望见莱合厂正灯火通明。莱合厂十周年大庆，总经理指定朝阳所在的品质部搞一个舞蹈，朝阳是领舞呢。卫民没有告诉朝阳他要来，想给她一个惊喜——看到是他，她一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是在梦里。
结婚正好一周年了，去年的这天，他们举行了结婚庆典。晚上闹洞房，不仅上演“十八摸”那样的传统节目，也做摸鸡蛋、吃糖粒、喝交杯酒那样的游戏。那个晚上啊，朝阳就像一朵闭合的合欢花，羞羞答答的，卫民捧着怕摔坏了，抱着怕压坏了……
卫民回味着，脸上泛起甜蜜的笑容。
地上湿漉漉的，有一股浓烈的泥土味，他狠狠地吸了几口。街道上新植了草皮和万年青，卫民觉得美中不足的是没有种上合欢树。合欢树在6至7月开花，9至10月结荚，荚未老花又开，迎接中秋节。合欢树开花时,好漂亮啊,像云霞一样的花朵浮在树顶，清香袭人。那花儿在晚上会闭合，似乎正拥抱着美梦憨睡。
卫民加快脚步，提着的塑料袋被风鼓着，“啦啦啦”地响着。塑料袋里装着昨天厂里发的二个月饼，今天晚上两个人躺在床上，享受着月饼，欣赏着月亮，该多么惬意……
很快就到了莱合厂，但保安不让卫民进去，卫民只能在围墙外看。舞台上张灯结彩，红底幕布中央的狂草“舞”字，好像一个扭动着腰肢的靓女。《花好月圆》的音乐响起：“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几个女孩舞上台去。女孩们穿着大红服装，长袖飘飘，一会儿像浮动着的云，一会儿像流动着的水，一会儿又化成了盛开的花。卫民细看，在前排的中间，一个女孩发髻绕得高高的，脸上涂得红红的，被其他演员簇拥着，一踩一蹦一摆一转，每个动作都青春极了。不就是他的朝阳么！她那对眼睛就好像两颗星子，在台上闪闪发光……
真险，迟来几分钟就看不到这精彩的表演了。当演员们集合，作成一个圆月和几朵盛开的花时，卫民恨不得飞进去抱住堂客狂吻。台下掌声雷动，手机、照相机闪着光，二个献花的跑上台去。表演很成功，这几个打工妹，将她们的青春和热情天衣无缝地融入了舞蹈中。
不久，朝阳换上了工衣，带着几个女工往生产区走。他就在围墙外跑，大声喊着堂客的名字。一些草木刮伤了他的腿，他也未觉得痛。二只在草丛里嬉戏的野狗被惊动了，夹着尾巴逃窜。朝阳听到，四处张望终于发现了他，就擦了擦眼睛跑到围墙边，盯着他，问：“真的是你么？”
卫民说：“不是我是谁！”
朝阳嘟起嘴说：“你怎么就不提前告诉我呢？今天晚上我要加班，明天一早有货要出。你知道的，我做了小组长，得起模范带头作用。”朝阳又问：“看了我的表演么？”
卫民说：“看了，总觉得那不是你！”
朝阳问：“怎么不是我？”
卫民哈哈笑一声，说：“台上的是个仙女呢，好漂亮。”
朝阳要他少贫嘴，然后问他吃饭了么。卫民回答：“二个人吃饭才温馨呢。”朝阳要他先去吃了饭，租好房子，好好休息一晚，明天早上八点她下了班就来看他。卫民说：“不行，主管说过如果我明天十点前不能赶回去，我就不要上班了，直接交辞工书。”说着，他递过月饼，要朝阳吃。
朝阳接过月饼，咬一口，说：“月亮真好。”
卫民这才注意到月亮已经升上了半空，在云层的衬托下，格外皎洁。他想，月亮真好，也来参加我们的庆典呢。他问朝阳：“你知道月亮为什么这么好吗？”
朝阳回答：“中秋节的前一夜呀，你看那月亮，只缺一点点了。”
卫民背诵了苏东坡的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这时不远处的高楼上放起了烟花，烟花冲上天去，炸开来如云如星如花，然后隐藏了，大概是躲到哪些黑旮旯里去拥抱了吧。卫民说：“今天晚上我要庆典！你请个假吧。”
朝阳说：“今天晚上我必须加班。订单完成不了，造成客户生产中断，要罚款的！”她想了想，记起今天是纸婚纪念日，就脸红了，在月亮的映衬下，她的水色更好了,更加美丽了。
卫民急了，重复了一句：“今天晚上我要庆典！”
朝阳叹口气，说：“等买了房子，我每天和你庆典！”
买房子，是他们结婚前订下的目标。
他们在县城里照完结婚照，兴致勃勃去新建成的小区看房子。售楼员递过宣传单，朝阳反复看了，以为多印了一个零。售楼员和卫民数了那些零，个，十，百，千，没有错哇，三千块一个平方。朝阳鼓大眼睛，她还以为只要三百呢！她眨眨眼，拉着卫民逃出来，临出门时她对售楼的小姐说：“这房子不贵，但位置差了点。”他们逃到马路上，卫民说：“我可以每餐吃一个包子，穿五块钱的衬衣，抢超市里免费的牙膏和洗发水，能省的省，不能省的也省，大概二十年钱就能攒够。”朝阳说：“那我也来赚钱，就不要那么长时间了。”
庆典不成的卫民有点沮丧，他一把抓住朝阳的衣袖。朝阳见他不高兴，就安慰他：“今天晚上你一个人去餐馆里炒几个菜，喝瓶啤酒，好好庆典一下吧。”说完，她看了看手表，上班时间快到了，她该打卡进去了。卫民扯住衣袖不放，朝阳推不开，眼泪哗哗地落在男人的手背上。
卫民松了手，舔着咸咸的眼泪；朝阳消失在一扇铁门里。整个工厂沉浸在月亮的水中，一边是载歌载舞，一边是机器轰鸣。
月亮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