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六一，没有阳光，没有鲜花，没有歌声，也没有鼓点，只有淅沥淅沥的雨点有事无事地来一阵，去一阵。凉台上的花，挂着一粒一粒的水珠，我轻轻地吹一口气，水珠儿就肆意地落下，像是没来由伤心的女子独自垂泪。
楼下，有年迈的婆婆牵着她的小孙女急匆匆地走，一把雨伞几乎挡住了孩子的整个身子，老人家微弓的背影却一览无遗，小女孩美丽的裙子从雨伞下漏出来，红艳艳的，宛如跳跃在马路上的一团小小火焰。
我也有过这样一条红艳艳的裙子，真丝的。那是我二十岁那年收到的儿童节礼物，婆婆送的。
婆婆给我送礼有点上瘾，且都有一套不容推辞的理由。过年时她说新年要穿新衣讨个吉利；生日时她又说长辈该表示一点心意；至于六一，她更有她的小秘密，她曾悄悄地对我说：“你是六一庆祝会的主角，上千双眼睛看着呢。那要打扮得漂漂亮亮。”，于是，好看的衣服、裙子、皮鞋、包包我几乎没买过，都是她老人家送……即便是平时，她也会隔三差五送我发卡、胸花……我好像就是她失散了二十年的公主，好不容易找回来，她得不屑一切代价弥补我，只要市面上有的，只要别人有的，她都会想方设法满足我。
婆婆小小的得意是有我这个媳妇。她喜欢享受别人奉承她有个好媳妇这样的虚荣，她喜欢和公公坐在醒目的位子，看我参加演讲比赛，然后递给我泡着胖大海的菊花茶；喜欢笑眯眯地在一旁看我训练鼓号队；喜欢在我逛街时，紧紧地跟在我身后，不停地问喜欢吗买下吧；喜欢听我弹着电子琴唱歌给他们听……
婆婆犯有“强迫症”。每顿饭都会夹菜给我，还一边说：“看你瘦得，风一吹都可以飘起来!养得胖胖的才好看。”一开始，我会乖乖地吃完，后来，就偷偷地扔到垃圾桶里，再后来，就烦就抗议：请别夹了好不，长那么胖，难看死了。婆婆就停下筷子，第二餐，她又忘了，照样夹，我照样拒绝，有时干脆端起碗走开。可她的健忘症无可救药，即使被我撞到南墙，也依然照夹不误。
婆婆好织毛衣，一年四季，似乎从没停过。纯色的，杂色的，低领的，高领的，各种样式，各种花色，尽管有的毛衣我只穿过一两次就压在了箱底，但她似乎毫不在意我的忽略，她就是一架停不下来的编织机，不停地编，不停地织，她为此织进的无数个冬寒夏暑，只要我的灿烂一笑，就立即春意盎然、百花盛开。
婆婆没有真正做过妈妈，因为她的丈夫没有生育能力。于是她带了小叔子的儿为子，儿子来时，不过刚满周岁，年轻的婆婆于是争取每天上夜班，以便白天有充足的时间照顾她的养儿，孩子成了她的整个世界，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她用一个女人全身心的付出和爱书写着“母亲”一词的含义，她的幸福和快乐无怨无悔地系在了她的儿子身上。
儿子慢慢长大，母亲的顾忌越来越多，她怕有些不小心的嘴巴说出儿子是带的的真相而影响孩子的情绪；她怕孩子的顽劣而惹来不会好意的人们的骂声，她怕儿子突然丢下她去找他的亲生父母，她怕儿子不成材而对不起她的小叔子……她的担心小心翼翼地在时光的窄逢里蛇行，期待着儿子成家立业后能卸下她少许的负累。
可是婆婆的希望再次落空。她的儿子因为从小管制太多养成了孤僻性格，婚后的我们，一开始在两位老人的呵护下还相安无事，渐渐地，吵架了，动手了，分居了……
当婆婆知道我们离婚的消息，她居然双膝跪在我面前，苦苦央求我：“我知道委屈了你，就当他死了，你带着孩子和我们过好吗？”我泪如雨下，答应做她的女儿，同时也心狠地告诉她，我不再做她的媳妇。
婆婆的白发一夜间增多，我离开她的视野，去到一个天涯海角的城市。可每个节日，婆婆依然会送我礼物，每年的六一，她照样会看我指挥的少先队仪仗队的表演，照样会坐在醒目的座位上，看我组织的六一演出。而我只有春节时，才怯怯地去看望她，听她欣喜地喊我的昵称，吃她夹在我碗里堆如小山的佳肴。
我在另一个城市再次成家，电话里，婆婆的哭声撕肝裂肺，我断了她再做她儿媳的最后一丝希望。她的泪水再次打湿了我的面庞，我残忍地告诉她：我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希望把对我的爱转给另一个女孩。
那年，终于没有等到春节，就去看了她，我无法等到春节再去看她。病房里，她苍白的脸浮肿得很厉害，几天滴水不沾的她，看见了我，居然喝完了我喂她的小半碗粥。我以为，阎王会起怜悯之心放过这个老人；我以为她慢慢会好起来，以后还可以收到她送的礼物；我以为还可以有回报她的机会……
可是，再见她，她已经紧闭双眼，再也听不到我的声音，再也无法唤我的名字，她，永远地离开了我了……
那一刻，我才突然知道，这个爱着我的人，她不是婆婆，是我的另一个母亲。
天堂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母亲的灵魂一定去了天堂。能收留母亲灵魂的，谁说不是天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