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楔子

曲折回旋的回廊错综复杂，两行腊梅静寂地伫立。
“冷公子，楼主有请。”
“现在？他急么？”被唤作冷公子的年轻剑楼二楼主冷明灭孑身一人坐在剑楼寒气回笼的天井回廊的红木栏杆上瞑目宁神，双腿微微屈着搭在栏上，手里擦拭着什么，如雪的素袍顺着如墨的黑发垂落，沾满朦胧的霜露与梅瓣，心如止水，“如果他不忙，那么，请你请他先待我一阵。我看见我的猎物了。你看见他了吗？”
“哼，剑楼首席杀手，干什么都比人拖拉。”来人脸色带沉。
“难道不行么？我不该，把闯入来的刺客密探都驱出去么，”冷明灭微微一笑，怀中被拂拭着的什么东西，在泛光，银光，杀气的银光。
“随你便，可莫忘楼主大人正午时分脾气都不大好，你好自为之。”
“多谢关心，朱泱护法。”冷公子轻轻的微笑，将食指凑近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细声说道，“护法，轻点，莫吓着他，小心他会跑掉啊。”
“去死！”对方冷嗔，尽管不敢大声去骂。杀手无情，毕竟眼前这个男子尽管很年轻，年轻而俊美，俊美得好像个端坐在栏杆上雪白的大瓷娃娃，却可以在最刻薄的条件下加入剑楼，陋居在最下等湿气最重的底层两个月后，便将岌岌可危的剑楼内横行的敌对刺客尽数取走，成为剑楼首席杀手。据说他与楼主矛盾不少，“二楼主之名亦是邀功时逼迫楼主交付的”，直接导致他在剑楼得到的只有畏，没有敬——纵然看着多扎眼，人总会听从一个雷厉风行的人多于一个不愠不火的人——冷公子，冷二楼主，是不可不敬的。只是仿佛已听惯了各种充耳的侮辱，冷明灭只是漫不经心地浅笑，“我一直都是死的，从来也没活过。阿泱，我很喜欢这里。这里花儿开得很好，梅花酿的酒也好，比我流落时人人喊打的日子好过多了，我只怕越来越不想走了。虽然睡在天井下好冷，潮气也不少，我也很喜欢这里。死在梅花树下，你说好么？”
“明灭。”轻轻地呼出了对方的姓字，朱泱略微发红的双眼中仿佛有了某种与同情接近却又不同的情感，眼角上的皱纹隐现着关切。这个孩子，这个现在成为二楼主，却未曾品味锦衣玉食的孩子，冷明灭，这本来应继承剑楼产业的孩子，在刚满六岁的月圆夜里，因为朱泱自己的疏忽而被狼人几乎咬断过气。就因为小小的两个狼牙印，楼主之名就再不是“冷明灭”。对于一个六岁孩子而言，知道什么是死亡，什么叫失之交臂，那就是残酷。作为中土第一大杀手楼，以剿杀成群的狼人引以为傲。朱泱眉头紧蹙。
“就快要月圆了，我去问楼主要些狼毒药剂给你好么。”沉默了半晌，朱泱只问了一句。
“谢谢，不过，要多些。”颔首，冷明灭礼貌而由衷地说道。
“不谢，我知道你家有十几个狼人，都等着你的前开饭，等着你的药抵挡月圆的变形。”朱泱转身，又将取过来的狐裘给对方披好。剑楼每个人，都知道两件事——一是剑楼天井等同冷宫，二是冷二楼主同情狼人，在天井的府上，有一共大小十七个狼人。
这都是被咬后受尽鄙夷的老人孩子，也都与他一样，曾经是“人”。
“都谢谢你。”明灭语声虚无。
“都说不谢。”朱泱拂袖转身，正欲离去。未料到不出十步，只闻“砰”的一声枪响，继而惊雀四散，万籁皆寂，半晌，才只听闻到远处死者扑倒在地，以及冷明灭尖长耳朵上的银坠子丁零作响……
冷明灭放下手中之物，这双修长的手，准备去接楼主送来作报酬的金银，去收死者的尸，然后回家，带着几斤大米混上玉米或是碎猪肉，给家里伏在灶台旁等待着玉米糊糊煮好的老人孩子。孩子毕竟是爱好吃肉的。若不是被母亲叫住，孩子始终都会对他喊出那句话：
——冷哥哥，我要吃蛋炒饭，我要吃红烧肉……
孩子的肚子好像永远也吃不饱的，明灭手中的血也好像永远都洗不净的。
被放在朱栏上的银色东西，缓缓地飘出丝丝缕缕白色轻烟……

二、同是天涯沦落人

待冷明灭回到朱栏上睡熟，往日被他被唤作“雪姑娘”的住在同一个楼层的女孩子雪无痕，缓缓在梅花丛中现出半张俏脸。
有人说冷明灭与雪无痕关系颇是暧昧，尽管明灭只是见过她面，与她打过招呼。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任何话好讲。
何况明灭冷傲少言，雪无痕又漠然清冽呢——被安排到同一层，这个女孩子想必也是带罪之人吧。
若不是那最小的狼人孩子问他认不认识“无痕姐姐”，他也不会识得这个清隽少女有此一个无尘的名字。
温热的白色水雾在冷公子唇边呼出，分散。略带倦意的俊脸上仍未带一丝皱纹，披散的发丝上却掺有丝丝惊心动魄的斑白。那双永远离不开金银，被猎杀者名字纸条，饭锅粥煲，以及那把银色什么的手，如今相互搭在小腹上，舒展开——雪无痕轻步凑上前去。
冷明灭的腰好窄，与宽阔的肩脊正好勾勒成几近无瑕的身形。雪无痕伸手在他腰间摸索，好似在找寻什么应当挂在腰上的东西。
比如钥匙，监仓闸室之类的钥匙。
“唔嗯，找什么呢……”明灭仿若呓语般低声喃喃，无痕蓦地一惊，双手缩回——莫非他一早警醒，或者，根本就未睡着过？！
可是明灭仅仅把头侧过另一边，兀自低呓，“嗯——”嘴唇微微启开。半晌，又不经意呓道，“水牢的钥匙在我房间里……”似乎不仅是睡着，而是睡熟。雪无痕一阵狂喜，轻声试探地问道，“真的么？”
“真的。”如同初生婴儿般静谧，明灭嘴唇微翕。无痕望着他俊白的脸庞，望着他修长的睫毛。这个年轻男子果真很美，只是不知说的可是真话？人总是到最虚弱时讲话最真实，入睡后把一切可攻难防的空门都让给敌方，岂非最虚至弱之时？心里想道如此，雪无痕放轻手脚把被自己弄乱的明灭的衣袍整好，忽地瞥见朱木栏杆上那一星银光——枪？
很明显地便是一把纯铁罗刹火枪，很明显地方才那一声枪响便是它在明灭手中的缘故，雪无痕不由自主伸手拿起，端详。
“楼主既愿把此等珍品赐赠于他，又为何四处刁难，不肯接受他狼人的事实？”雪无痕慨叹，除了为他，也为自己。
“你是第一个这样问的人。”明灭蓦然一笑，星眸中似醉未醉，并未出手——雪无痕骤然惊起，退开一步，手中银枪直指对方后颅，颤道，“你……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对么？”
“好像……唔，不知应说是倒霉抑或走运，我偏偏认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