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桂进去的不是时候。
阿雯端了消暑的炖品，拉起垂帘朝他摆了摆手，于是阿桂停止了脚步，微偻着背站在帘幕外面，等着二太太传唤。
虽说是三伏的天，午后的窦家大院并不消停。二太太喝来了几个陪房的丫头并上老妈子，一齐在房里摸麻雀。阿桂隐隐约约听见二太太咬牙切齿的咒骂声：“小蹄子，赢了老娘的早晚叫你吐出来！……谁打的东风，碰！”
阿雯把盅子放到一边，这才静静上前，在二太太耳边低语几声。
“什么要紧的事？”眉头一拧，二太太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的银钱，八圈还未打满，她所剩的亦不多了。正好找个台阶下，装模作样叹口气，推掉跟前的牌站了起来。
旁边的丫头老妈子焉有不走的道理，连赢回来的牌钱都不敢要，悻悻离去。
阿桂进去的时候，只看见收拾妥当的八仙桌旁，二太太莲臂轻移，正用着那盅解暑汤，见他进来，眼皮也不抬，只是从喉管里“唔”了一声，示意他说话。
阿桂不及作揖，低低说了一句：“二太太，阿桐死啦……”
“吓！”二太太几乎被冰镇的汤呛住，忙用帕子擦掩了嘴，瞪圆了眼睛望着阿桂，嘴里却发不出声音。阿雯慌忙上前在二太太的背上拍了几下，才让她顺过气来。
“你说什么！阿桐死了？怎么死的？谁告诉你的？老爷他们都知道了吗？”二太太一口气问完，脸色苍白坐在当场。
阿桂不愧在窦家呆了这么些年，并未惊慌，只得细细道来：“厨房的莲嫂方才去井边打水，发现阿桐直挺挺地躺在井边，身上被剥得精光，忙唤人通知老爷。正巧我打井边过，只好告诉莲嫂，老爷昨日方才带了管家和南园的钱老板出门，要过了十五才回来。大太太去庙里拜谒未归，家里管事的就只有二太太您，是以我唤莲嫂不要告诉其他人，径直来禀明二太太。”
二太太这才回过神来，“对！你做得很对！”她有些慌乱地朝阿桂看了一眼：“报官了没有？”
阿桂摇了摇头：“并没有。”
适时前阵子方才听说皇帝下台了，袁世凯上台执政，早已没有了衙门，县令都被闹事的学生剪了辫子。新任上台的军官还未到这个小小的县城复命，报官又有什么用呢？
二太太心神不宁地站了起来，在厅中来回踱了几步，又突然转过身唤阿桂：“你去三太太那边看看，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看她有什么……唔，你可明白？”她一双眼睛盯牢了阿桂，倒像是要从他的表情中捉摸出一些蛛丝马迹。
阿桂笑着装傻，不得要领地摇摇头。
“奴才都是死相！”二太太娇叱了一句，捏了一下阿桂的胳膊，顺势将一串铜钱扔进他手中。
阿桂这才点头说：“二太太说的阿桂都记住了。”
“快去快回！”
“是。”他弓身将铜钱放进怀里，快步走出了院子。
“阿桂！”身后有人快他一步，将他拉进一片树阴之下。夏日的午后，墙角喁喁细语都被树上的知了掩去。房梁屋瓦的建造格局，总有个让人说话的隐秘之处。
阿桂见阿雯一脸惊慌拉了他，忙甩开阿雯的手：“做什么，大白天的小心人看见！”
“阿桂，阿桂，是不是你？你说，是不是你？”阿雯一张清秀的脸几乎被吓得惨白，她的声线不由自主拔高了几个音，完全没有了平日里柔顺的模样。她一边问，一边狠狠将指甲掐进阿桂的肉里，阿桂疼得跳了起来，一边更加用力地甩开她，一边往外走。
“阿桂，你说，你说！”阿雯冲出去和他撕扯在一块。
“放手！你还要我说多少次，我对阿桐没意思！”阿桂压低声音在阿雯耳边吼了起来：“你这个疯婆娘，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我告诉你，不是我干的！”
“那她是怎么死的？”阿雯掩面而泣：“天啊，我甚至昨日还买了砒霜……”
“你说什么？什么砒霜！”阿桂本欲掉头就走，听过这一句话便一把揪住阿雯的衣领，面孔距她很近，可以看见她的双瞳流出眼泪来，他本来一肚子火气又因为这眼泪消散了许多。回头想想彼此都在人家屋檐下当差，于是压住心头怒火，拍拍阿雯的面颊，从兜中取出一块丝帕递于她，声音也稍许温柔了一些：“擦干眼泪，回去服侍二太太。稍空我就来找你说话。”
阿雯接过帕子，拭了拭泪，点头去了。

二、
三太太的院落在窦家大院的最右侧，紧挨着侧门。阿桂走进去的时候特意放重了脚步，轻轻咳嗽了一声，站在外面的丫头腊儿见了是他，远远地便大声招呼了起来：“啊，是阿桂呀！三太太正在午睡，有什么要紧的事？”
“二太太要我来传话。”他心知肚明地停下了脚步，笑嘻嘻地望着腊儿，又凑近跟前嗅了嗅，悄声说：“若胭斋的胭脂？真香……”
腊儿厌恶地把他一把推开：“二太太有什么话交给我转达便是。吵醒了三太太，唯你是问！”
阿桂敛了容，作色道：“这件事情还得我亲自禀明三太太。”
腊儿一双美目在他面上瞧了几眼，见阿桂似有八九分认真的模样，只得挥挥帕子道：“你且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唤了你再进来。”
足有一盏茶的工夫，腊儿的帕子才在里屋招了一招，阿桂轻哼一声，忙不迭弓身进去。
拉着一层雾样迷蒙的垂帘，只能看见三太太的在那边影影卓卓地出现。
阿桂问了个安。
三太太的口气并不和善：“这么热的天，连睡个午觉都不安生！说吧，有什么事？”
“二太太让我问候三太太，并知会三太太一声，院子里出了人命，夜里要小心门户……”阿桂一边说，一边望着垂帘里面。
“出了人命？”三太太一把掀开垂帘，走了出来。
阿桂看见她披散着头发，只穿着白色丝制睡袍，带子尚未系紧，还能看见里面若隐若现的亵衣。
“是，阿桐死了。”他依样画瓢说了一遍原委，瞥见三太太的手抖得厉害。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她咬住嘴唇。“我是说，她是什么时候死的？”
阿桂摇头：“并未请仵作来验尸，想必应是昨晚……”
三太太坐到桌子旁，拿了一只茶碗倒水，直到腊儿提醒，她才恍然水已经满了。
阿桂道：“三太太要是没事，那么小的先告辞了。”
“等等。”三太太灌了一口茶，这才叫住阿桂：“你方才说，老爷什么时候回来？”
“过了十五回来。”
“那没事了，你去罢。”
阿桂点了点头，往垂帘里望了几眼，被腊儿一个白眼止住。他一边辞了三太太，一边在腊儿身边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