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了，侧耳听去，轻轻的，间或的，窸窸窣窣的……若天空是一朵硕大的奇葩，那这侧耳便可辨别细数的雨滴，是否像秋日落红般的柔与凄美？
我们独居的小楼前院有一株葡萄，我们结婚时栽下的。威用镀锌管为她营造了一个美丽的支架，直搭入二楼的窗户下，支架上交错着铝合金网，这银白色的网络罩住了整个庭院，一颗紫藤与葡萄呈对角线遥相辉映，威踩着折叠梯子把每一根葡枝藤条顺序排列。现在紫藤繁华垂钓摄人心魄的时令已过，取而代之的是琳琅满目的葡萄，威把这一道风景搁置在二楼主卧室和书房的窗前。
威知道，我是爱极了凝视这份宁静的。只是不需要出去工作的时日，我便痴痴地坐在这窗前，或打开电脑，或看书，或泼墨，间或抬起头，目光里便满是这翡翠琉璃，影影绰绰中一缕浅蓝或灰蓝的底色。
此时，我又斜倚在窗前。落红般的轻柔飘落不知何时演变成紧锣密集的急骤，雨已在檐下成线，没有一缕风，这青翠兀自在震颤中欲滴。不知这疾落的雨点从悬空中坠下，会产生多大的重力？这翠，已然身负重荷的翠，那样的细柄还可以承受多少重力？细雨像是温柔的抚摸，这重锤般的敲击突然感觉像是对孕身的虐待凌辱！
想起昨日威去海上垂钓，在朋友的海水养殖区内，逮到一只足有六两重的螃蟹。晚上威带回家的时候，那螃蟹还直想跟我握手呢！蟹的尾部有一大团橘黄色的异物，我几遍水也冲刷不下，想可能是这螃蟹就这样的外在吧。蒸熟之后才知道那是螃蟹刚排出的卵子，许是她正在产卵，身体最虚弱无助的时候，被威逮到的。我揶揄着对威说，我不敢吃，送给对门的那胆大的孩子吃了吧。我避过威的目光，我是不忍吃下啊！我不是佛教徒，却胸中闪过一丝痛苦，是我残忍了！就像这葡萄现在斤把重的身子，不知这急雨可知怜惜？
雨却仍然这样急速！我拉下百叶窗帘，不再凝视雨对葡的肆虐。微闭双目，自然的风雨，或柔或淫，需要面对者自己去担当承受，谁又能替谁做什么呢？她被肆意凌辱之时，可以不再这样投以怜惜的目光，或许就是一种安慰，对尊严的一种维护吧！
难道说，我年年日日，时时刻刻对葡的目光追随，也会是如此的沉重？从它春日芽胞茸出时，细屑的小串绿花飞扬时，斑驳的齿叶陆离时，晶莹的翡翠玛瑙诱人时，乃至洁白的雪珂掩映虬枝时，我不知我投射在它身上的目光会凝成多大的重量？是否会给它负重超载？欣喜暖日和风中葡的妩媚娴意，悲怆冷日朔风中虬枝的斑驳孤零！
昏昏黄黄，雨声中我恍惚沉迷……
年老的母亲像我一样独坐窗前，我便飘出窗外，化作那株葡！
我承受不住母亲日夜的凝视啊！还有那颗一辈子也放不下的心！
我五个哥哥，母亲只我一个女儿，每次回乳山老家的时候，或接母亲来城里居住，母亲总不让我淡出她的视线，我时时聆听于她的膝前，从久远的陈芝麻烂谷子，到今时的笑料，我都数不清听了几千上万遍了，每一次我都要像第一次听说的模样，乖乖地托着下巴，津津有味地倾听。大哥哥笑着说，小妹的温柔与耐性是哥哥们的榜样！我真切地知道，母亲42岁时生下了我，她是多么渴望拥有一个女儿，母亲是何等的爱我！即使我是如此傻气的女儿！我知道这目光和念想里女儿的责任有多重！爱有多重，责任便有多重！妈妈呀！您的无声的凝视，女儿谨记！好沉重！不仅仅是物质，是冷暖，应是女儿的抚慰和陪伴！这是您的儿子所很难给予的女儿的爱！您的无声的凝视里有对女儿的日夜牵挂！女儿应承受的风雨或是瑰丽，女儿自是去承担，别再无端牵挂了吧！在这凝视中的日子就像被爱的牢笼桎梏的岁月！这目光的重量，足以让一个人经年不能释怀。
我便是这株葡。
威给予了美丽的银白色网络支架，葡便接受他的梳理，生长着，孕育着，葡便是这小楼的风景，是庭院的主宰！抑或是庭院主宰了它！
就这样装饰着小楼近20载春秋冬夏！
这样的庭院，这样谐趣的窗前，这样素洁净诺，足不出户的葡，也许是一道不可不赞的风景！而我却以别样的理由说服威，把二楼的主卧室和书房迁移到了后面窗前，我便不再时时凝视这葡，纵然是爱的目光，也让它间或逃离吧，让一种足以负重的爱融化在心里，释压吧，活着好累！爱，我不要它演变成一种负担！
我只是偶尔会在南面的窗前伫立凝视这葡片刻，然后逃到北窗下的书房，去读去写。己所欲施与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的爱人，我的孩子，我的父母，我的朋友，我爱你们，却不忍让你们负重！
我也许诠释了这目光的重量！适度的爱与凝视，才是给予自由的大爱！给爱留白，给爱自由的呼吸！
葡，像是我，像是我的爱人，像是我的孩子，像是我的朋友！
我能做到的，也许只有这些了。

2011年8月3日14时36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