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怎么会一下变得这么安静？耳边萦绕“咯咯”的鸡叫声，戛然而止。她想睁开眼睛，但是怎么用力也睁不开。只觉得眼前一片白蒙蒙的，就像在大太阳底下。她还没想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就沉沉睡了过去。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娘的身边。

【二】
“大姑娘家，就得文文静静。别像个疯丫头似地满世界疯跑。你看看人家对门小琴，从来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像你赶年就快二十了，还整天价没个正行……”娘那孔老夫子的一套真令人心烦，不知一天要絮叨几遍，耳朵都长出茧子了。
买豆腐是最令她兴奋的美差。对着镜子，把辫子梳了一遍又一遍，辫上又拆开，拆开又辫上，不停折腾着。因为她怎么看都是左边的梳不端正。“你这个头梳了半晌午啦！就是买块豆腐，又不是让你上轿！再磨蹭一会儿豆腐都卖没了！”娘又来了，唉！得赶紧走，要不又没完没了了。
她双手抱着那个亲手洗了两遍的蓝边大碗，一路哼着小曲向胡同拐角那个豆腐作坊走去。
买豆腐的人真多，她静静地靠在门口，等在他们后面。又趁机把早上新换的红花棉袄抻平，把两条辫子端端正正摆在胸前。
偶尔的偷眼瞧他，他真好看，眉毛黑黑的，眼睛不算大，但是，她感觉每当这双眼睛看她时，她的心就要跳出来，好象怀里揣了只小兔子。终于轮到她了，她把大碗举到他面前，头都不敢抬细声细气地说：“我要一块。”娘说了，姑娘家说话可不能粗声大气的，让人笑话。她想在他面前，可不能让他看出我是个毛手毛脚的疯丫头。他小心翼翼地把一块热乎乎的豆腐铲到她的碗里，顿时她的脸也象这块豆腐一样变得滚烫。她的心咚咚跳着，他没看到我的辫子有些歪吧，看得出红花棉袄衬得我的脸很白吗？因为娘这么说过。她匆匆把钱放下，低着头走了出去。
到了家，心还是扑通扑通的。吃饭时，娘忽然“啪”的一声用筷子打了一下她停在空中伸出的筷子：“魂儿丢啦？寻思啥呢？不好好吃饭！”只见弟和妹偷偷笑起来，她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听邻居说，豆腐作坊新来的那个小徒工是乡下人，家里很穷困，父母都不在了，还有弟妹要养活。知道了这些，她对他的身世隐隐地同情起来。

【三】
忽然一阵轻轻的说话声把她惊醒：“脑干大面积出血……”“年纪太大……”好像还有儿子大江带着哭腔的声音：“一定要救救她……”她想问问大江，出什么事了？都快五十岁的人了，咋还哭哭啼啼的？但是她的嘴却张不开，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不知不觉又一阵恍惚……

【四】
娘在门外哭诉着：“我二十八守寡，拉巴你们三个长这么大容易吗？跟着他你就得遭一辈子罪，娘不能眼睁睁看你往火坑里跳啊！”接着是娘呜呜的哭声。她铁了心，不管娘把她关多久，她都要和栓哥在一起。从小做错事时，不管娘怎么打怎么骂，她都脚上长钉一样，站在那咬着嘴唇含着泪忍着。娘就说你这犟脾气不改，长大要吃亏的啊！
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娘把她锁在小柴房里，每天弟妹轮流给她送饭。不知弟有没有给栓哥捎话，他知道我不去豆腐坊找他的原因了吗？她甚至想，要是娘再不同意我们得婚事，就不吃不喝跟她对抗。
她的绝食斗争终于胜利了，娘眼睛红红地看着她被她心爱的栓哥带走。他褴褛的衣衫刺痛了娘的心，不由得娘还是对着她满含幸福的笑脸痛哭失声：“你不是我亲闺女啊！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顿时泪从她还凝固着笑意的脸上滑落下来。她倔强地昂着头，没再看娘最后一眼，就消失在娘撕心裂肺的哭声里。

【五】
每当撑不住的时候，她都想到了娘那些教诲的话，每一句都是那么珍贵。她甚至多次想回去看娘，但是娘最后的那句话，已经在她的心口留下了深深的伤痕。加之不想让娘看到她被凄苦日子蹂躏得没有一点当年模样的脸，还是一次次忍住了。直到多年后从一个远房亲戚那里得知，娘已经去世好久了，她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恸，大病了一场。她用自己瘦弱的身躯支撑着这个家，她是这个苦难家庭的主心骨。五年前栓哥离开了她，弥留之际，他紧紧攥着她的手，老泪纵横：“跟着我，你受了一辈子苦……”近五十年的委屈，因了这句话顿时令她嚎啕大哭。她的三个儿子了解娘的苦楚，从小极其孝顺。不管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要留给娘。现在已是儿孙满堂的她，终于可以享清福了。

【六】
早上，她把鸡食拌好。蹒跚地把盆放在院子里，顿时那十几只鸡欢快地扑打着翅膀冲了过来。她笑吟吟地唠叨着：“别着急，别着急。慢慢吃，慢慢吃。”她回过头，看到鸡窝里隐约的好像有个鸡蛋呢！想起小孙子每天上学前都要蹲在鸡窝边看了又看，问：“奶奶，小鸡什么时候生蛋啊？”她总是笑呵呵地说：“快了，快了。”想不到春天才抓来的小鸡，现在就下蛋了！她双手扶住膝盖费力地蹲下身子，伸手去捡那个鸡蛋。想着小孙子放学回来看到这个鸡蛋，会乐得蹦高吧！想到这脸上不由得绽开了笑容。手里攥着热乎乎的鸡蛋，刚要站起身，忽然一阵眩晕，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耳边传来一阵阵的哭声。大江不停地喊着：“娘！娘！……”还有老二、老三、儿媳妇们哭喊着，小孙子的声音尤其最响。她想伸出手帮小孙子擦擦眼泪，告诉他奶奶没事好好的，干啥又哭又叫的，让别人看着笑话。可是手怎么也不听使唤，抬不起来。她想睁开眼睛看看儿孙们，可是眼皮好重，怎么也睁不开。隐约的看见前面娘微笑的脸，还有栓哥向她招手，黑黑的眉毛若隐若现。渐渐地、渐渐地，儿孙们的哭喊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