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鱼塘自古就有了，鱼塘里始终生活着一群鱼，现存的是已逝的后代。它们从没有看到过自己的父母，它们生来就是孤儿。每个时期的鱼是不同的，可它们的命运却是出奇相似：在它们小的时候，它们过得无忧无虑，不用为温饱犯愁——因为人早已为它们准备好了一切，也包括死亡。当它们长到一定程度，即符合人的需要时，就会被人从水里捞起吃掉。它们本可以长到十几乃至上百斤，但人需要的只是两三斤的鱼，这就注定它们只能长到这个程度。
鱼塘里的鱼也承袭了这种悲剧，并且使这种悲剧带上了浓重的遗传性。因为，命运从来就不是掌握在它们自己手中的，这是一种与生俱有的命。可这群鱼又能知道些什么，总以为自己生就这个命，这个圈子，这个身材，也就变得豁然了。它们只有几个月的日子可活，这是它们的身体长到人所需要的那个标准的固定时限。出于某种生存的需要，尽管它们的身体只能长到它们的少年期，生育功能却是早早具备了。它们往往会在临死前互相交配，以留下它们的后代。
尽管它们个个是短命的，但在有限的时光里，它们总会尽量使自己快活。它们时常会举行些比赛，推它们中游得最快的鱼为它们的偶像。有一条鱼总会在这类比赛中夺魁，她是它们中游得最快，也是容颜最美的。她的速度甚至令一些雄鱼也望尘莫及。她因此受到众鱼的推崇，也自然成为雄鱼们追求的目标。她有时也很得意，为自己的力量和速度自豪。她游弋在鱼塘里，心情总是不错的。众鱼也欢喜看到她的美丽笑容。
日子是平淡的，这群鱼总在寻找各种乐趣，可乐子毕竟有限，也有玩腻了的时候。一些鱼便开始无所事事起来。她也有些抱怨生活的单调了，但转念一想，生活本便如此，真正该受抱怨的是她自己而非生活本身吧。
鱼塘里除了这群鱼，还有一只甲鱼是老住客，它在这里的资格比任何一条鱼都老，据说它已活了一百多年。鱼们是从它的嘴里知晓自己会被人捕捉的命运的，起初它们很愤忿不安，不太相信，但它们心里又很清楚，老甲鱼是从不骗人的。每次当人捕捉它们时，它总会往泥里一钻，逃过劫难。它也是这么多年一批批鱼们悲惨命运的见证者。鱼们通常都很敬重它，也常听它讲诉有关它们祖辈的故事。
有一天她找到甲鱼，问起它们祖辈们举行比赛的情况。甲鱼很详细地诉说了往事，并告诉她说，鱼塘里似乎从没有像她这样游得快的。
“那就是说，我是我们种族中游得最快的？”她很兴奋地问道。
甲鱼摇摇头，说它见过无数比她游得快得多的，但它们不在这个鱼塘里。
“那它们在哪里？”她很不解。
“在一个遥远的地方。”甲鱼叹道，“这是我年轻时候的事了。”
甲鱼没再说什么，一转身，进到自己的窝里去了。她虽有些失望，但也只能上别处去了。这一整天，她都在思考甲鱼所说的话，想象着在一个她无法到达的地方有那么群游得比她还快的鱼，她多想见见它们。这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的身躯长大了数倍，浑身充满着力量，游起来简直像炮弹一样。这个梦很短，她很快就醒了，以后她一直在回想着这个梦，她渐渐开始认为这个梦是真实的。
于是她便有了这样一种感觉，觉得她原本应该是很大的，就像她在梦中见到的那样。后来她把这个梦告诉了其他鱼，并直抒自己的感想。为此她受到它们的嘲笑，说她不切实际，原本就这么点大，却梦想成为巨鱼。还有些鱼觉得她可怜，它们以为她受了什么刺激。可她从没有改变这种想法，从未放弃过成为巨鱼的梦想。
日子过得很快，这群鱼一天天长大，也就离那个危险的“标准体重”越来越近了。它们知道它们的生命快到尽头了。尽管它们内心是多么不愿接受这种命运，但当抗争无效后，所能做的就往往就是顺从。它们开始互相寻找伴侣，以使它们的血脉延续下去。起初她也是不愿的，可在那样的环境，那样的时刻，也就由不得她了。她和一条雄鱼交配后产下很多卵。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人开始大规模捕捉它们。没有一条鱼是逃得过的，人总有办法将它们一网打尽。甲鱼依旧钻进泥里，躲过灾劫。人将它们装进一个个桶里，再将桶搬上黄鱼车，朝着集市而去。它们因缺了氧，一个个张大嘴，费力呼吸着。它们决没想到死亡的感觉竟是那么痛苦。
猛的，黄鱼车磕到一快石头，车身一倾斜，几个桶滚落下来，不少鱼摔在地上。她也被摔出去老远，还在地上打了好几个圈。她痛得几乎晕过去，但她同时又惊喜地发现，她不远处有一个下水道！这时她什么都不顾了，慢慢将身体靠将过来。有的鱼就说了：“那里很危险，别去！”“掉下去就完了！”
在那一刹那，她忽然又想起来那个梦。说不定理想就在前面呢……她想。
她使尽全身力气纵身一跃，跃入了下水道。在下落的过程中，她感觉她在飞，但这种感觉很快消失了，她晕过去了。
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很大的湖里，大到几乎望不到边岸。她吃了点东西，恢复了体力，开始满怀惊奇地打量着四周。忽然，她迎面游来一条大鱼，身躯比她大很多，摸样却和她很相似。她以为它要吃她，吓得转身就逃。大鱼很快追上她，问她干嘛要逃。听完她惊慌失措的解释之后，大鱼哈哈一笑，“小傻瓜，在此太平世间，哪有同类相残的道理。”说着大鱼游走了。
同类？她和它是同类？她很清楚自己并不在梦中。难道那个梦竟是真的？
在这个全新的环境里，她一天天成长起来，终于长到她在梦中所见的那个程度。她的力量及速度也是当初不能比拟的。她由此看到了真正的自己。她后来和一条身躯同样巨大的雄鱼结合了，生下很多孩子。这些孩子的成长将有所保障，可以长到它们的身体应该长到的那个程度。她感慨之余，时常会想念她在鱼塘中产下的那些孩子。同样是打她肚子里生下的，命运却迥然不同，这不免令她伤感。
而在另一头鱼塘里，一群新生命又开始成长了。它们比它们的祖辈更无忧无虑，不用担心宿命中的惨死。因为甲鱼已离开了这里，再也没有谁会道出它们会非自然死亡的秘密。甲鱼原本是不愿离去的，在一次又一次目睹了鱼们的劫难后，它终于决定走了。与其让它们在惶恐中度此一生，不如让它们尽情享受，顺其自然。
这个关于它们自身的秘密，也就真的成为了秘密。